老妻去世后，老王把女儿爱到了极致

老王30多岁的闺女，还没有成家。
 
这让一辈子好面儿的老王，觉得有点丢人：“在那帮老伙计面前，我啥时候认过输？现在，人家孙子都上小学了，你，你……”
 
老王看着自家闺女桃子，大周末的也不出去约会，只是闷在屋里看书撸猫，忍不住又说起狠话来。
 
但老王又不愿把话说得太过。
 
他怕桃子一时压力太大，有个三长两短。
 
所以，很多时候，老王都是说半截话。
 
老王踱到阳台上，看着老邻居都聚在楼下花园里，要么抱孙子，要么哄孙女，要么逗外孙，不由悲凉地双手交叉，抱了抱自己。
 
曾几何时，独生女桃子，是司机老王，最大的骄傲：
 
模样俊俏，能歌善舞，学习又好，从小学到大学，从毕业到公考，从没让老王操过心。
 
“看看人家老王的女儿”，是过去那帮老邻居，教育孩子时，最爱说的口头禅。

 
现如今，还是那帮老邻居，教训在婚恋问题上想一出是一出的儿女时，脱口而出的话，竟然成了“你可不能像老王的女儿”。
 
这话，被老王不小心听见过一次。
 
就这一次，却犹如一根刺，戳进老王的心脏里，一想起来，心口就揪着疼。
 
这种疼，在3年前，老妻去世时，愈发闷重。
 
老王和妻子，都没有什么太大本事。
 
他当兵转业回来，到局机关小车班当司机，主要负责单位的迎来送往，和能说上话的一把手，也不是太近。
 
妻子在街道办上班，负责计划生育，因为自己是党员，所以坚决执行国家的独生子女政策，怀了二胎又打掉，决绝得像个战士。
 
6年前，要强一辈子的妻子，被检查出乳腺癌，做了三次大手术，切除了两个乳房，最终还是没能保住性命。
 
闺女桃子日夜伺候，擦屎刮尿，跑前跑后，毫无怨言和倦色。
 
意识不清的妻子，临走前那晚，突然回光返照，口齿清楚：

 
“你一定，一定要给桃子找个好人家。”
 
向来不善表达的老王，把瘦得脱相的妻子，紧紧揽入怀里：“放心吧，放心吧。”
 
如今，妻子都走了3年零4个月了，老王也没有完成她的遗愿。
 
更令老王心焦的是：
在结婚这件事上，他着急得上火，桃子却像个没事人一样。
 
她每天拾掇得清清爽爽地去上班，准时准点又回来。
 
她有两三个交心的同龄女友，只是人家都生二胎了，谁还有空和她玩。
 
没有朋友的桃子，就在阳台上养了盆盆罐罐的吊兰、绿萝、常春藤和文竹，又养了一只波斯猫。
 
假期时，一个人去旅行，一个人去锻炼，一个人去看电影，一个去听音乐会。
 
不忙的时候，桃子还爱从网上下载很多菜谱，给老王变着花样地做饭。
 
但，就是不见她领男朋友回来。
 
老王四处托人给桃子介绍对象，桃子有的推脱不见，有的可去见了，最终还是不了了之。

 
“你家闺女，眼光太高啦！30多岁的老姑娘了，还挑什么挑？人家看上她就不错了，她竟然还嫌弃人家！”
 
老王的一个女同学，给桃子介绍了个秃顶的二婚男人。桃子不中意，那女同学竟然地把如此丑陋的话，说到老王脸上。
 
听到这话，老王又气又恼，忍不住怼回去：
 
“30多岁就是老姑娘了？你才是个狗嘴里吐不出象牙的老东西！”
 
女同学就此和老王断了来往。
 
老王心里清楚，桃子一直单着，是因为强子。
 
强子是桃子的大学同学，也是桃子的初恋。大二那年暑假，桃子把强子领到老王面前，一脸娇羞地说：“老爸，这是强子！”
 
身材高大、皮肤黝黑的强子，怯生生地对老王说：“叔叔好！”
 
那个假期，强子在老王家住了12天。他和老王睡一个屋，俩人说了不少话：
 
强子爸是下岗职工，现在开货车跑运输。他妈没有工作，开了个便民菜店。他还有个妹妹，在读高中。

 
老王觉得强子家庭条件有点差，配不上他的桃子。
 
但强子身上，陕西汉子的那种朴实和坚韧，又让吃过苦、当过兵的老王，觉得他是个好孩子。
 
在家里住的那10多天，强子包揽了家里所有跑腿儿的活儿：
 
换灯泡，修马桶，买饮水机，还和物业公司几番交涉，把这个老小区里松动危险的窨井盖，全部换了新的。
 
最令老王满意的，是这个不满20岁的孩子，不管做再多的事儿，都没有一点表功讨赏的样子。
 
该怎么形容呢？
 
就像，这孩子做任何事儿，都在愉快专注地达成他自己的愿望一样。
老王喜欢这小子。
老王想，强子家里穷了点，但穷人的孩子早当家。何况，他对桃子也是诚心诚意，知冷知暖的，就默认了这俩孩子的感情。
 
得到父母默认后，桃子也去见了强子的爸妈。
平时省吃俭用的强子妈，在第一次见面时，给桃子包了2000元的大红包。
 
大学那几年，桃子和强子一起学习，一起旅游，一起准备公务员和研究生考试。

 
桃子快毕业时，有次给老王打电话说：
“爸，强子说了，等考上研究生，毕业了就和我回来上班，咱家这儿经济发展好，离你们俩也近，省得你俩太孤独。”
 
放下电话，老王就去和老伙计们喝酒去了。
 
喝高了的老王，特别爱吹牛：
 
“别看我老王这辈子没有儿子，但我有个好闺女，我闺女找了个好女婿，一个女婿半个儿！”
 
只是，这牛没吹几天，就出事儿了。
 
那年的11月和12月，桃子参加了公务员考试，强子参加完研究生考试，眼看也就放寒假了。
 
强子回了陕西老家，说陪父母几天，还定了正月初三去桃子家的火车票。
 
谁知道，腊月二十七，桃子接到强子妈的电话：
 
强子出车祸了，生死未卜。
 
桃子哭瘫在地上。
 老王和局长好说歹说，终于把单位的小车借出来，一路开了900多公里，带着桃子赶往陕西。

 
再见时，强子已经躺在太平间了。
 
原来，强子回家后，正值年关，他爸做工的那个冷冻厂，生意特别好，需要昼夜连轴转，往各个县区的商超送货。
 
或许是年龄大了，或许是太劳累，强子爸爸的腰疼得不能行。但为了趁年关，多挣俩钱，开春好给孩子们学费和生活费，他一直强忍着。
 
强子回家后，知道了这事儿，就提出陪爸爸去送货。这样，爸爸只管开车，重活累活儿他能干，他有的是力气。
 
爷俩从腊月二十一，一直忙到腊月二十七。
 
送完最后一家超市的货，爷俩连夜从县里回来。快入市时，撑不住的强子爸打了个盹，眼看就要撞到一辆开着远光灯的小轿车上。
 
副驾驶座上眼疾手快的强子，起身猛拽方向盘。货车没有撞到小轿车，却侧翻到路边的沟里。
 
生死关头那一瞬，强子扑到爸爸身上，死死地用身体护着爸爸。
 
送到医院时，强子的五脏六腑，无一完好，因失血过多，不幸身亡。只是肋骨骨折的爸爸，活了过来。

只是，爸爸永远没了儿子。
 
强子车祸不久后，桃子和他的考试成绩都下来了：
 
桃子以专业课第一名的成绩，入围公考面试；强子以专业第二名的成绩，入围所考专业研究生面试名单。
 
得知成绩那一天，桃子跑到学校礼堂边，经常和强子说话看书的那片樱花林下，一个人坐了整整一天。
 
后来，桃子回到父母身边，成了一个公务员。
 
尽管，她还是正常上班，正常吃饭。
但，在老王眼里，那个活泼、爱笑、上进的女儿，已经把魂儿丢在了强子走的那个冬天。
 
老王和妻子的老爱情，平淡如水，没滋没味。
 
但老王知道，爱情这种东西，说到底，是一种共度的时光：
 
两个孩子，那样好过，那样爱过，那样单纯又热烈地彼此拥有过，在最美好的年纪里，共同走过那么多有说有笑的好日子。
 
其中一个孩子，就这么猝不及防地走了，一个招呼也没打，一句遗言也没留，让另一个怎么活？！
 

老王想念强子，更心疼桃子。
 
老王看着桃子，下班回来，呆呆地坐在书房里，常常对着一个书本、一张纸条、一张照片或一个玩具发呆，他就想钻到女儿的脑子里，把强子去世的那段记忆抹去。
 
为让桃子尽快走出来，不怎么会上网的老王，在局机关小青年的帮助下，学会了上网，学会了用关键词搜索。
 
他在度娘里输入“怎么走出失恋的痛苦”“怎么忘记已逝的爱人”，发现点赞很高的一个回答是：
 
忘记一个人最好的方式，就是开始一段新恋情。
 
老王像抓住了救命稻草一样，碰见熟人就央求人家给桃子介绍对象。
只是，见了那么多人，桃子怎么就一个都相不中呢？
 
特别是老妻走后，不满60岁的老王，一夜之间白了头。
他像进入更年期的女人那样，每天郁郁寡欢，时常脾气暴躁。
 
他思念没有享福就撒手人寰的妻子，想到曾让他骄傲又让他担忧的女儿，想到自己这勤勤恳恳却不被善待的一生，忍不住一次次对桃子发脾气：

 
“你能不能让我省省心？”
 
“强子都走了这么多年了，你该往前走了！”
 
“你这样，不结婚不生孩子，让我到了那边，怎么和你妈交代？”
“那帮老家伙，都是当外公外婆的人了，我……我怎么和他们玩！”
 
特别是，喝高后，老王就跪在老妻的遗像前，念叨来念叨去。
 不动声色的桃子，看着老王一头惨白的头发，忍了又忍，还是忍不住说：“我不结婚，和强子没关系，和我妈没关系，你少情感绑架我！”
听完桃子的话，老王呜呜呜哭起来。
他哭得那么伤心，那么持久，以至于桃子不得不把他搀起来，扶着他移到他的卧室里。
 
为了父母的心愿，这些年，桃子不是没有努力过。
她甚至和一个理工科硕士，差一点就扯证了。但最终，她还是和他分了手：
 
那个男孩子，收入高，人长得也不错，家庭条件也好，但和她，就是不在一个频道上。

桃子无法想象，鸡同鸭讲的婚姻，要如何凑合下去？
仅仅为了随大流结婚吗？
仅仅为了满足父母的期待吗？
仅仅为了逢年过节时那热闹的一周，所以要牺牲一年中300多天吗？
还是说，仅仅为了生个孩子，延续血脉，传宗接代？
 
从25岁到35岁，桃子相了差不多100个男人，最终还是没有摆脱剩女的标签。
人人都说她挑，人人都说她傲，人人都说她不合群，又有谁知道，她不过是想找一个人，分享内心的孤独和热闹。
 
如果，这个人没有，那不如自己孤独，自己热闹。
老王说她放不下强子，其实是对她的误解。
 
早些年，她的确接受不了那个有血有肉的人，突然灰飞烟灭消逝的剧痛。
她用数年的时间，把这痛分散到日日夜夜里，终于在回忆和理解中，接受强子没了的事实。
但，这些年，她已经很少梦见强子了。
就连强子的脸，她都不怎么记得了。
她需要经常去翻看电脑里的老照片，书柜里的老信件，抽屉里的老物件，才能一点点把强子的五官组合起来。
 
最后一次梦见强子，是一年半前的冬天。

 
雪夜入睡，桃子梦见强子骑着单车，载着她行驶在老街上。俩人有说有笑，忽然，一辆货车迎面而来，强子丢下车把，扑到她身上。
她慌忙爬起来，去找强子，怎么也找不到，唯听见一个声音在耳边重复：“桃子，桃子，往前走，往前走……”
 
醒来后，桃子明白：
 
强子托梦给她，是想让她不要原地踏步，要活出自己，活出真实的自己。
把强子没能活出的那一部分，也活出来。
 
也就是从那天起，桃子做了一个决定：
 
工作10多年的她，想离开这个温水煮青蛙、旧人斗新人的机关。
 
她要重新考研究生，重新规划自己的职业，重新再活一遍。
 
尽管，那时，她已经35岁。
 
她没有和父亲老王商量，边工作边坚定地加入考研大军。
 
2019年12月，桃子考完研究生考试后，疫情爆发，全国各地陷入白色恐怖，她和老王困守在家里，四门不出，日日相对。

 
看着日益衰老忧伤的父亲，桃子主动打开了话匣子：
 
“爸，你最大的心愿，是什么？”
 
“当然是你幸福。”老王脱口而出。
 
“是我幸福，还是我结婚生子，像别的女孩子那样，有个完整的家庭？”
 
老王一时不知如何回答。
 
桃子走上前去，犹豫了一下，握着老王开始长出老年斑的手：
“爸，我不觉得，结婚生子就一定幸福，随缘随心就一定不幸福。我只想跟着自己的心，去选择。
 
如果没有碰见那个对的人，我宁愿一个人过，也不愿为了妈的遗愿，为了你的脸面，为了老邻居的眼光，随便找一个人，凑合。
 
爸，我就是对你，对妈，对我自己负责，才迟迟没有结婚的。
爸，你，明白我的意思吧。”
 
老王看着桃子。
 
灯光下，桃子的眸子又黑又亮，仿佛18岁那年一样。

 
但和那年，又不太一样。
 
桃子的话，老王要慢慢消化。
但那一刻，他知道，不管结不结婚，他的宝贝女儿，都回来了。
 
2020年5月，桃子通过了研究生复试。
今年秋天，她将重返校园，重返那个她和强子一起度过4年时光的校园，重新回到课堂，重新规划余生，重新整合自己。
包括，过去和梦想，伤痛和希望。
 
桃子约见我，和我分享这个消息时，我简直不敢相信：
 
四年前，她通过报纸专栏找到我时，我们曾有过三次深入交流。
 
那时，她还是沉浸在初恋阴影和创伤后应激障碍的脆弱女生。
 
每当太阳落山时，她就会落泪。整夜整夜的失眠，让她美丽的脸庞，空洞又虚弱。
而不是像今天这般，明媚而自信。
 
更令我不敢相信的，是她转给我的，老王发给她的几条微信。
微信上，老王这样写道：
 
“宝贝女儿，半年前，你告诉我，你要为自己的幸福而努力。

原谅爸爸是个很笨的人，文化程度也不高，用了这么久，才理解你的意思。
 
爸爸想，你单身也好，结婚也好，有喜欢的人也好，没有喜欢的人也好，和一个人白首到老也好，自己一个人孤独终身也好，都没有什么大不了。
 
爸爸活到60岁，才终于明白，人生不是算术题，不是别人写什么答案，我们一定也要写什么答案。
 
不是别人的女儿怎么样，我的女儿也一定要怎么样。
 
我的女儿不需要活成爸爸的面子，她活成自己的样子，就可以了。
女儿，从今往后，不管你是怎样的，我都是爱你的。”
 
“不管你是怎样的，我都是爱你的……”
念完老王发给桃子的微信，我眼眶一热。但，还是故作轻松地对桃子说：
 
“老王厉害啊，现在都会写鸡汤文了。”
 
眸子里闪着泪花的桃子，也幽默地说：
 
“别忘了，老王可是老司机，不管是喝酒，吹牛，还是写段子。”


 
我揩了揩眼角，忽然唏嘘不已：
 
这些年，老王才是最爱桃子的那个人吧。
 
他所有的委屈、叹息、担忧和心疼，都是一个父亲在他的认知范围里，全力捧出的爱和真诚。
 
尽管，他不是个完美的父亲，但他的爱是桃子独一无二的底气。
 
正是这份爱，让桃子捱过了漫漫黑夜和绵绵疼痛，在36岁这年，依然勇敢单身，依然忠于自己。
不是每个姑娘，都是桃子。
但愿每个父母，都是老王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