这样的故事在香港不止一个

2015年，香港菲佣Bacani在哈姆丹国际摄影比赛中，以一张肖像照击败全球6万余幅摄影作品，夺得冠军。

这一比赛以迪拜王储谢赫·哈姆丹的名字命名，冠军奖金高达12万美元。

家庭条件很差的Bacani，以菲佣身份在香港工作五年后，向雇主借钱买下人生第一台相机，从此，她流连于香港各个角落，用镜头记录下每个拥有遥远梦想的行人。

菲佣、追梦、摄影，2018年，由香港著名导演陈果监制的一部新人电影，将这些关键词放在了木棉花开花落的温柔影像中。

这部电影，就是由陈小娟自编自导的《沦落人》。

尽管影片故事与菲佣Bacani的励志人生相似，但《沦落人》并非Bacani的个人传记，陈小娟也曾在受访时表示，这样的故事在香港不止一个。

影片虽是新人作品，却集齐黄秋生、叶童、李灿森等香港演技担当，不仅在豆瓣获得8.2分，更于2019香港金像奖收获8项提名，并最终夺得最佳男主角（黄秋生）、最佳新演员（姬素·孔尚治）、新晋导演三项大奖。

近些年，内地大部分观众对现今香港电影的认知，还是来自层出不穷的警匪续集系列，比如《追龙》《扫毒》《反贪风暴》等。

这些作品凭借工业化的生产，在质量上四平八稳。

但其实港片在不受市场关注的艺术领域，仍有罗启锐、许鞍华、黄进等导演，通过《岁月神偷》《桃姐》《一念无明》等生活流佳作，为新世纪以来日趋同质化的香港电影，开辟了一条具有悲悯情怀的诚恳小路。

2017年余文乐主演的《一念无明》上映

而《沦落人》，恰是这条小路最馨香的花朵之一。

“同是天涯沦落人”，片名已点明人设。

因意外事故而半身瘫痪的中年男子梁昌荣（黄秋生 饰），急于逃离菲律宾原生家庭及不幸婚姻的女佣Evelyn（姬素·孔尚治 饰），两人共同生活于香港筒子楼一所破旧的公寓中。

昌荣以事故赔偿金支付Evelyn工资，并维持两人生活的日常开支，同时，两人都在默默助力对方实现自己的梦想：

Evelyn有一个摄影梦，而昌荣，渴望参加儿子王俊贤在国外的毕业典礼。

不少观众基于题材与人设的类似，评价此片是“港版《触不可及》”，其实不然。

2011年的法国经典《触不可及》，虽同样是主仆题材，但片中白人富翁菲利普无论财富还是生活品质，都与“沦落”相去甚远。

除此，影片更在主仆情谊之外，探讨了种族融合的深层社会议题。

法版《触不可及》剧照

而《沦落人》则全程将一个素朴的互助故事，铺陈在春日飞絮般的日式轻盈中，昌荣的人生境遇，也的确当得起“沦落”二字，所以，此片的格调与《触不可及》还是有所差异。

导演陈小娟在淡雅光影中，有意克制苦情，最终令观众回味此片时，心中仅余温柔。

在这种简单中，影片依然有条不紊织就这对主仆各自的人生关系网。

昌荣本独自生活，在香港有一位亲如家人的至交（李灿森 饰），一位因陈年旧事而关系紧张的亲妹妹（叶童 饰），而其子王俊贤及其生母、继父，则常年定居国外。

Evelyn在菲律宾拥有一个“樊胜美式”原生家庭，以及一位感情不睦的丈夫，在香港，Evelyn则不时参加在港菲佣组织的姐妹聚会。

影片以夏、秋、冬、春、夏的时序，分章叙述昌荣与Evelyn共同生活过的一年、四季，四季之后，当木棉飞絮飘扬在香港的大街小巷，Evelyn从一年前抵达的公车站离开。

相遇

分别

而影片最开始的车站戏，其实就是对昌荣善良秉性的情节特写：

昌荣自己驱动轮椅，从公寓去往车站，亲自迎接素未谋面的Evelyn，虽然他嘴上严厉说着“我清楚你们（菲佣）的伎俩”，但这场迎接已证明他身为雇主对菲佣的友好。

Evelyn又是怎样一个人？

同是一个沦落人，也是又一个善良人。

在呈现Evelyn的善良上，影片铺陈了不少润物无声的高妙细节——

因女性天生身体柔弱而在搀扶昌荣时摔倒后，她会悄悄躲进厨房，用上下提桶的方式增强自己的臂力；

去市场买蔬菜被老板以高价坑钱之后，她会在思虑挣扎中用自己的工资补足日常开支的缺额；

除夕时节昌荣与妹妹吃团圆饭时，她会自己把握昌荣兄妹间那复杂的气氛，从而主动要求去厨房用餐，为昌荣兄妹留一个完整的情感空间……

这种种细腻心思，颇有一丝阿方索·卡隆《罗马》中墨西哥女佣的味道。

相比之下，片中其他菲佣对于雇主，则各有自己的小心思，她们甚至在长期的菲佣生涯中，发展出了一套比较完整的“生存哲学”：

比如面对雇主无理而额外的粗重工作“懂装不懂”、绝对不能对雇主产生任何真感情，等等……非大奸大恶，但毕竟不如Evelyn纯挚。

Evelyn这份真心，换来了昌荣对其梦想的扶助。

尽管妹妹反对，挚友不解，昌荣依然坚持用自己本不富裕的赔偿金，为Evelyn买了一部几千块的单反，鼓励Evelyn参加FCSC摄影大赛。

此外，他还在隐瞒Evelyn的情况下，偷偷为Evelyn准备报名大学摄影专业的自荐信、作品集等。

此时，一个很有意思的问题浮出水面：

昌荣与Evelyn之间，到底是什么感情？

主仆情？远远超出；

朋友情？已达其上；

爱情？

别说观众，就连片中角色，昌荣的妹妹，都已经“粗暴”地将两人间的关系，定义为爱情。

然而，昌荣的至交，却深知昌荣与Evelyn彼此间的“沦落人之情”——

两人互相倚靠，却又彼此精神独立，乍看是舒婷诗中“橡树与木棉”的境界，但这两人对对方，几乎都没有任何越界欲望。

陈小娟导演用一个细节，雕刻出了这种难言而纯净的情感：

Evelyn滑倒就医后，缠着石膏回到家，她微笑地凝视着“同样残疾”的昌荣，两人对视。

观众深知，一个顺理成章的躺卧或拥抱，就能让他们彻底滑向爱情的烂俗关系，但影片聪明而善意地使这个场景得到克制，两人止于凝视。

陈小娟导演曾表示，可以不必用特定关系来理解《沦落人》中昌荣与Evelyn的情感。

他们之间，不是亲情、爱情、友情，而是一种尚未被定义，却同样清晰而纯洁的感情。

就是在这样的感情中，昌荣与Evelyn对自己过往的人生，都有了一定程度的释怀，也能以更坚定、开阔、深邃的视野，看待自己的未来。

影片通过非常巧妙的画面衔接，在过往与现时之间无缝穿梭，从而轻轻带出那些需要被释怀的昔日时光。

比如，昌荣将Evelyn领到为她准备的房间，Evelyn推开门，明明是一个空荡荡的房间，镜头却代替昌荣的眼睛，看见其子王俊贤在房中苦学备考，昌荣的脸一凛，镜头再扫过去，静静坐在房中的，已是Evelyn。

《沦落人》中，多次运用这种视点在时间中的全画幅转切，呈现昌荣、Evelyn的过往痛与爱。

此外，影片还通过“摄影之梦”这一子题，点缀了一些生动的人生哲思，如Evelyn对昌荣说的那句，“生活不能等，但梦想可以”。

也正是他们之间这种不止于“眼前苟且”的精神交流，使Evelyn在自己展出的摄影作品中，有了一张献给昌荣、并被命名为《予梦者》的照片。

昌荣身侧的照片，《予梦者》

而全片最动人的一个细节，则是在日常时光的懒懒流逝中，Evelyn轻轻蹲下身，温柔地触摸了一下昌荣膝盖上一块暗褐斑点。

这使人想起2013金马最佳影片、陈哲艺导演《爸妈不在家》的高光情节：小孩家乐在菲佣泰莉离开时，匆匆剪下泰莉的一绺头发，从此珍藏。

《沦落人》中的褐斑

《爸妈不在家》中的头发

这块褐斑，这绺头发，都在看似云淡风轻的日子里，寄托了一种历经漫长情感空白之后的珍贵情思。

它就像《沦落人》中那迷人的木棉飞絮。

也像Evelyn在离别的飞絮中，朝昌荣背影喊出的那句：

我“黐乸线”你！（黐乸线：广东话中为“痴线”之意，即白痴、神经、不屑等，但在片中被巧妙地用于解释英文单词“love”。）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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